余温：万般最远途，唯有归家路

快乐飞舞

万般最远途，唯有归家路

从夏夜群星开始。

1996年夏天，我在川北腹地某个知了长鸣的夜晚遥望星空。四周是朦胧的夜色，溪水流过卵石的哗哗声和枭鸟偶尔发出的诡异鸣叫混杂在一起，构成了90年代农村夏夜特有的浪漫交响曲。有时候，趁着夜暗在到溪边喝水的獾被跃出水面的鱼惊吓，这二者制造的更加强劲的声响，像鼓点一样，为这支小夜曲加入狂野的摇滚氛围。未经光污染的星空横贯整个视野，浩渺的云彩与它们融为一体。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些云和星星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是它们中离我们最近的一颗，也隔着亿万公里之遥的广袤距离。在这之间，除了稀疏到无法察觉的宇宙尘埃和致命的射线之外，什么也没有。但在彼时，那些闪烁的精灵主宰了我整个学生生涯最悠闲的夏天。银河像一根淡淡光影组成的缎带，漫不经心飘在瓦蓝的天空中；在它的两端，是天鹰座和天琴座的两颗恒星---牛郎和织女。这对苦命鸳鸯每年七夕才获准见面一次，当然，比之更加悲剧的参商二宿，他们要幸运得多。

比之大量年轻恒星生成的、辐射尘埃和射线爆烈的天鹰座，织女星所在的天琴座要温和得多。作为开普勒深空行星观测计划的重点观察对象之一，天琴座有概率存在类似于地球的宜居行星；也许若干年后，远航星海的新人类会在那些绿光奕奕的庞大星球上建立起新的城市和文明。即使未来有数以百计像太空探索这的公司和超脱摩尔定律桎梏的超级人工智能加持，这个“若干”保守估计也需要至少大约五万年。

这在我们认知的尺度上可真是个大得可怕的距离，要知道我们可以称之为“人”的历史，也不过才仅仅六万年。这段历史要从穴居人从非洲横越亚非大陆（那时红海还是一条沙漠中的地峡）、跨过露出水面的陆桥抵达澳大利亚开始说起，这段路程，我们的祖先用吼叫与手势交流，走了整整三万年。而后，他们在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之间的沿海山洞离铭刻表达狩猎和原始爱情活动的绘本。他们中的艺术家记录下年轻男女求偶和约会的场景，而年轻人以山中采集的果实和海边捕获的鱼支付报酬。这和今天街边的速写画家如出一辙。

五万年以后，覆盖西伯利亚和格陵兰的冰原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下融化，注入北大西洋的淡水在改变洋流盐分的同时，也使得海洋容积大幅升高。通俗些说就是，全球海洋的总水量变多了。于是，穴居人曾经走过的陆桥被海洋彻底淹没，成为今天横亘在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之间的托列斯海峡。与此同时，被海水淹没的可能还有《理想国》中的亚特兰蒂斯，土耳其和以色列之间延绵不绝的山峦。而被深埋在千米黄沙之下的，除了无法考据的撒哈拉古城帮和《山海经》中的上古城池之外，还有数之不尽的不确定历史遗迹。

很多时候，历史是个非常残酷的词汇。它意味着我们失去的要远比保留下来得多，遗失是常态而存世是侥幸。《全唐诗》所录的数万首诗歌估计仅占到实际诗歌产量的八分之一不到，是否会有七个李白被埋没在历史的浓雾中，不得而知；而我们回顾两宋历史，会发现横行于西北的党项一族（西夏）能够出现在中华历史长河中，纯属偶然。而这，仅仅只是离我们不到千年、且有完整文化体系的历史上发生的事。把这个尺度拉长到万年，令人绝望。

历史如果是一颗盛夏的草莓，我们能吃到的仅仅是最尖端的那一小颗突起。而有趣的是，我们遗落在历史长河的故事和走过的九万年慢慢征途，无论在文化上还是技术上，对我们的影响都不及这草莓尖端的三百年。这三百年，我们的基础科学突飞猛进；它们带着我们进入了机械时代、电气时代、原子时代，目前正在向着量子时代和比肩神明的人工智能时代急速狂奔。而神，也许只是打了个盹儿；睡眼稀松的发现它的造物走得太远了。

那么，神会不会将我们送回归途呢？就算它想，它也会神奇的发现，它再也做不到了。造物游戏是条不归路，或者说正好相反，万物终究尘归尘。但这个过程中有个巨大的变量，人类以思想之矛和情绪之盾，可以与神一较高下，如果神真的存在。不管它是手握锤子的北欧神、凭空遁形的中国神、吞噬天地的犹太神，又或者是宇宙之外、九重天上某个专写BUG的程序员；都要紧，它们都将对人类所特有的思想和感情，束手无策。

因为：思想的维度可以在瞬息之间跨越众神苦心构筑的国度，光速在它面前不过是蜗牛拉的南瓜车；而情绪是我们唯一可以超脱既定人生程序的存在。神以为它所操纵的物理规律是宇宙中的绝对律令，它一定会想：我把你们这些走太远的家伙化作尘埃，我用洪水、大火、瘴气、病毒、陨星和伽马射线爆、中子星临世、黑洞迫近......我有一万种手段可以把你们打回原形，把你们分解成分子、原子、夸克、交子......等等，这时候神会感到无助，因为无论它怎么分解，我们的质量、角动量与核都还存在。哪怕在量子火海的翻腾中，我们如同一百三十亿年前初到世界时一样不动如山，神无法撼我们分毫。更别遑论对我们瞬息万年的思想和飘忽不定的情绪下手了，神面对你，是绝望的。

今天，我们的孩子们望向星空，大概不会再想到齐天大圣和掌管天河水军的二师兄了；电子游戏、智能手机、繁重的课业和过快成长的知识占据了他们的认知。他们可以很轻易用常识和科学破除浪漫的旧童话，仿佛一出生就在远离家园的殿堂；而想回到那个感性多于理性、好奇大于常识的家园，或许和神试图统治我们的一切一样难。

　　所以，珍惜当下、及时行乐远比遥想未来、顾虑重重明智得多。在这个鹊桥横空的七夕，勇敢去爱吧；至少那些星星在我们有生之年，还会悬在天上。

夜色，蜀人旅越，迷江南美色而不思蜀。欲习妇科不得圣手，愤然弃医从商，人近中年，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