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快乐飞舞 于 2023-8-8 15:07 编辑
野菜作为泛化的饮食物种总称,无论在海岛,还是绿洲都有踪迹可寻;鲁西在华北平原腹地,属于黄泛平原,自然不乏野菜生长。在鲁西,它们沐浴着春风夏雨,在村郭巷陌、田垄路畔、河滩沟渠摇曳生姿。但,鲁西的野菜种类不止本地有,他乡也有,像“张王李赵遍地刘”的寻常姓氏。对比它们的寻常,有时读他人作的乡志,不免对异乡特有野食文化生出羡慕。云南人写地锦苗、贵州人写鱼腥草,四川人写川芎,那确实是写“故乡的野菜”,但鲁西的野菜却是没有故乡的。同名的野菜在鲁西生长的同时,在东土北纬30°至北纬40°度之间,甚至跨过这些经度及纬度都能寻到其根脚。鲁西野生植物虽看似杂芜,但若是据图籍而索骥多可查到谱牒。按古今各种“药物本草”一类书记载,它们或叶、或茎、或根、或实是可食或药用的,但却因我们知识寡陋,往往只以野草、杂草呼之刈之。丰衣足食的年代,纵是明知可食的野菜,能被采而烹饪的也颇为寥寥,毋庸说那些不知名者。我所识者往往司空见惯的种类,譬如最广为人知的荠菜。荠菜在全国各地似乎都有生长,古今南北人所撰写的野菜谱录也往往都有记载,最为文章家津津乐道。那些大家的文章精彩纷呈,自不必我从头赘述,于此只做些鲁西习俗的补充。荠菜在有些古籍被称地花菜,品种有二,板叶荠菜和散叶荠菜,鄙乡多是散叶荠菜。约是在鲁西多生在麦垄间,又夺小麦养料,碍其返青,如麦地中杂芜砖砾,故而乡人称麦渣子。初春,荠菜苗贴地而生,散于麦垄,娇嫩可爱,长辈常使小孩提篮猫腰去挖。不过,小孩去挖前会被反复叮嘱,预防去冬播撒的菠菜因同其混长而被殃及。那时的荠菜苗小量少,难当主菜,只能做和(乡音读huò)菜,或云配菜,与肉调拌成馄饨或饺子馅,或切碎熬菜粥,或拌煮在碎疙瘩面里,及成为春卷的和菜。
鲁西可管饱的野菜是扫帚菜。扫帚菜分两种,独帚苗和铁扫帚。两者区别明显,一眼可辨。独帚苗,“叶似竹形而柔弱;抪茎而生;茎、叶稍间结卜卜青子,如粟粒科;茎老时可为扫帚;铁扫帚,“就地丛生,一本二三十茎;苗高三四尺;叶似苜蓿叶而细长,又似细叶胡枝子叶亦短小;开小白花。”两者皆可食用,但鲁西人们蒸食前者,后者若未加工为扫帚则为灶下燃物。 昔日,在我祖母院内的西南角上,野生了一株独帚苗,萌芽嫰嫩,淋春雨生发,沐秋阳结子。后来,年年有种子遗落,会生发一片。春日里,祖母并不使人铲除,而是剔拔稠苗,留了几株当景观。风致果然甚佳,夏秋几株冠头聚拢,愰似院植了茂林修竹,高低有致,仿佛翠峰相叠引清风满园。村人来串门闲谈,总会赏一番才进屋或离去。
独帚苗长成后,高四五尺,其冠大,需两人合抱。它的叶味甘,新叶更生速度迅忽,采完一茬,不几日又一茬冒出尖尖角,单棵就能载筐载蒌。采嫩叶,淘净,沥干,拌少许面粉,上笼屉蒸熟,后以蒜汁、醋、花椒油或麻油调食。热拌凉食皆好,个人以为凉食风味尤佳。独帚苗在叶落后亦可做成庭堂扫帚,约是可食又可为工具的料,人们说扫帚菜,常就是单指独帚苗。蒸扫帚菜现在我们那三线城市里的饭店也有,有次与内子一同返乡,在市里胭脂湖畔的某饭馆见标于菜谱上,惜时节太晚,未能让在麻辣王国里长大的妻一尝。
铁扫帚叶色及形有点像城里路边培植的景观墨西哥鼠尾草,只不过后者叶缘有细钝锯齿,略有香气,且十月左右开蓝紫色花。铁扫帚菜叶味苦涩,焯水后再反复浸泡,方可去其苦,非在减年景食不饱腹是没人食用。少年时,我极爱铁扫帚收割时节的深秋。它与芦苇、小蓬草、碱蓬菜杂生于荒野,割芦苇时它也被一同割之。我外祖村的村南地昔日是一条江河泄洪区,江河断流竭枯成遗迹后,因地势洼不适合种庄稼,几百年来都长葳蕤芦苇,地方很是有趣,夏有蝈蝈鸣,秋里狐兔出没,尤其是每至收割芦苇的深秋极好看,天高云淡,铁扫帚菜伴千顷茫茫芦花。
相对于独帚苗只可采嫩,而荠菜转瞬即老,马齿苋的生长季可达半岁之久,一一孟春生到仲秋,皆有嫩茎可采。马齿苋是雅言学名,在乡下它的土名、俗名有多种,什么蚂蚱菜、五行草、长命菜及马棚菜等等,鲁西则称之马蜂仁子。这个菜茎及叶虽不粗阔,但饱含水分。采嫩为菜时,适合焯水后凉拌,拌时勿加醋,其本味就酸;也可晒干冬藏,到冬季泡发后包饺子。我母亲包饺子喜用南瓜和萝卜为和菜,而我四婶有时用马齿苋,我吃过几回,酸溜溜的,谈不上好吃,也未觉难吃。书中载马齿苋有药物功效,可治疗肠炎和痢疾,且富含多种营养素。它生长地域很辽阔,前几日,在成都早市见有人按把卖,价格不乡因,不足一斤,价却四五元。 马齿苋,菜是好菜,但我不喜欢,倒不是因味道,而因生命力极强。它不挑地势环境,又耐旱,如那俗名叫“死不了”的金丝杜鹃,若不曝晒至枯绝,则沾水就可重焕生机勃勃之势,真是应了长命菜之名。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暑假里,我们弟兄一直与它作战。我们在玉米地里锄过它,在黄豆地里薅过它,在花生地里拨过它,在棉花地里铲过它。每天锄铲过后,得规整成堆用荆筐背出田,在路上一直晒死,或留一筐背回家喂猪,不能喂羊或牛驴骡,它们吃后易腹泻。若不背出田外,则会在一下雨或灌溉田地后,它又会在奄奄一息中复生。灭草剂在鲁盛行后,马齿苋方绝了在田中周而复始的生生不息。
灰灰菜,也是鲁西常见野菜,生长同样不择地势与环境。俗名为灰灰菜者有两种,一是生在水边的水落藜,一是生在田野中的灰菜。小时候不辨牛马,感觉叶相似使人以为是同种,一苦一甘的吃过后,细辨才知区别蛮大。水落藜茎一本数茎,茎色微红,叶也瘦狭些,叶味苦;灰菜独茎,茎色紫红线楞,叶子宽大,色泽灰勃,长大出穗,叶味与寻常菜类同。水落藜长在小河边,而灰菜在或在田里与庄稼混长,或田埂上、阡陌边、闲园中与其他植物混长,随处可见。灰灰菜据说有抗老之效,明人滑浩诗云“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老”,一一灰条是灰菜别名之一。灰菜在当地做法倒简单,采嫩叶,浸泡、淘洗,可用蒜茸清炒或包饺子、蒸菜窝窝。小时,我爱吃混着油盐与花椒葱花味的灰灰菜窝头,就着很下饭的蒸熟的葱油咸萝卜干,虽是寒舍简食,却感觉人世皆好。 灰灰菜外,有俗名被唤为孛孛丁菜抑或婆婆丁的蒲公英。在鲁西似乎蒲公英少生田里,多在路畔、河沿、荒滩。与蒲公英近似的是黄鹌菜,倘若不留意会误会是同种。其实两者有区别:蒲公英的叶片呈倒披针形,而黄鹌菜的叶片为长椭圆形或宽线形;黄鹌菜叶片比蒲公英的叶片稍小,花与种子也有细微差别。两种野菜虽然说叶子皆肥大,但鲁西人吃的少,味苦,必须淘、浸、渍水一番才可下锅。乡人昼夜忙于田间耕作与机织,少有贪口腹之欲而弃简就繁,往往取不费事的菜为品。约是两者皆有消炎药效,乡人有泡水做茶饮的,其次则是秋日里小孩轻吹炸成球的种子,看一个个“降落伞”悬飞落地。
与蒲公英和黄鹌菜伴而杂生的,有一种草本野菊,独株生长,夏秋都有抽莛开花者,花黄萼黄蕊,大小色泽似黄金菊,叶比芫荽稍大而形似,又比胡萝卜叶小,既非黄蒿,亦非茼蒿,我曾翻野菜谱及在网络寻却也未察出其学名。听祖母说灾荒年景人煠其幼苗或叶,淘去苦涩,用高粱面或地瓜面蒸菜团食之。也听说过可为茶饮,有药效,可治青春痘,但村人无人相泡。我倒密不示人的泡过一次,味非但无贡菊清香,且还苦涩。野菊虽不是味佳野菜,但却是鲁西阡陌最好的风景,女孩儿喜用来编花环,或点缀在柳帽上。年长后,于此间小路徐徐缓缓而行,我总会想到吴越王致妻尺牍,“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的言语。
垄间生荠菜外,也杂生麦蒿。麦蒿是鲁西城里人的叫法,在鲁西乡下称黄蒿。麦蒿其实分黄蒿与臭黄蒿,两者形似却味别。黄蒿据说人可食,朋友说:“洗净沥干,与土豆渣渣一块拌上面粉蒸熟,辅以调料食用,味道非常清香鲜美。”一一这令我想起陕北洋芋擦擦饭,甚是好吃。但是,麦蒿在鲁西却未见谁食,往往拔了背回家,喂猪羊或鸭鹅,但若杂有臭黄蒿它们则嗅嗅后就扭头他顾。与麦蒿幼苗相似的是野茴香。野茴香在乡下称之小茴香苗,我伯娘喜用它包饺子或大包子,一一鲁西乡村的大包子是真正大包子,直径在约有成人半扎,一一我吃过几回不怎么喜欢那个味,以致于在城里下馆子,闻菜中有十三香味,都以为在吃大伯娘的手艺。 黄蒿和臭黄蒿外,还有一种名字相似的香蒿。《梦溪笔谈·药议》中云:“ 陕西绥银之闲有青蒿,在蒿丛之闲,时有一两株,迥然青色,土人谓之‘香蒿’。茎叶与常蒿悉同,但常蒿色绿,而此蒿色青翠,一如松桧之色;至深秋,馀蒿并黄,此蒿独青,气稍芬芳。”书中香蒿曾见图片,观叶脉类似黄蒿,但鲁西香蒿非此香蒿,而是指艾蒿。艾蒿药用价值广为人知,书上说端午节通俗是门悬挂艾蒿和菖蒲以辟邪,但鲁西乡间未见谁家悬挂。那里端午前后采荻芦叶包粽子,艾蒿只是顺手割之,拧成草圈挂在廊庑阴干,以待夏季熏蚊子。据说艾蒿嫩芽及幼苗可以作菜蔬,在鲁西却未见谁吃过,但在巴蜀却吃过吃过一种艾叶粑粑的吃食。艾叶粑粑,是去苦后的嫩艾蒿叶加糯米粉制成,但不知此艾蒿叶是否彼艾蒿叶?艾叶粑粑翠色莹莹,皮面清香宜人,却有些粘牙。
有一种野菜名字有趣,鲁西方言云“王婆留",后知雅言之当是“王不留行”,实在不知为何叫这名?王不留行“苗高一尺余;其茎对节生义;叶似石竹子叶而宽短,抪茎对生,脚叶似槐叶而狭长;开粉红花;结蒴如松子大,似罂粟壳样极小,有子葶苈子大而黑色。”在记忆里它味酸,但《救荒本草》却云其味苦。此不知是书误,抑或我记忆有误;还隐约记得,若其茎折断时,断口有白乳色液体溢出。王不留行生处常有一种低矮小朵的野菜,叶有小齿,可采食,问母亲与祖母皆不知其名,怀疑是周作人先生在《故乡的野菜》中提到“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头”中的马兰头,但不敢确认。 枸杞在鲁西是有的,据说枸杞头采嫩尖可清炒,但在鲁西这东西多生在坟地间,人们恶其生地,故皆不食。黄花菜在鲁西叫金针,它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有时植于两家农田分界的畦埂间,作为分界标志,但若非人工培育的黄花菜,鲁西人也多不食,因野生金针也多生发在坟地。此外,草本上的野菜还有苦菜、小根蒜、车前草、碱蓬菜、蘑菇、茅根及野南瓜苗和西葫芦的藤尖等等,木本植物有榆钱、槐花、木耳等等,反正各地皆有,就不夹缠不清的一一赘述了。 许多野菜因为当年自己不留意,三十多年里不算好的记忆又模糊了许多,或少时家中也不吃,故为我所不知。若有时间去鲁西调查,相询一些老年人,当还有一些野菜被人食用或食用过,但现在无法细微地去采知更多,只能埋没它们的名字了。这些野菜不仅仅是鲁西路边的风景,它们是鲁西生活的一部分。Grace be with you all. Amen. 其实,从家蔬到野蔬就饮食角度说,鲁西野菜之食写无可写,其烹饪简单,滋味寻常,可谓清汤寡水也。记得内子初至鲁西,我祖母曾概括地说鲁西乡村菜云:咱这儿的菜谈不上滋味,也无特色,不过是贫瘠乡野用饱腹的“老妈妈(方言,这个词中的“妈”读二声)菜”。它们虽说是这样,虽说这样……鲁西虽不是这些野菜的故乡,但却是我在鲁西看到的,姑妄说是故乡的野菜罢。
程得墨:齐人居蜀,素无大志,惟爱购书杂览。书但求可读,无收藏之癖,知积书如欠债,生愿日日还书债。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不过与古今人通声气耳。文章之途漫漫不知所终,涂抹二十年还未上路,不怨天,不尤人,一如既往热衷于文字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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