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州乡籍在江右,笔下的花草自是南方风物。江右山多雨多,气候郁热、濡湿,是植物的天堂,可采撷为食的花繁不胜数。但,吾鄙乡鲁西是平原,气候干燥,人多地少,无论野生可绽花之植物,抑或农作物品种,都无法与其匹敌。——上面的所谓 “鲙美菰香之想”是指家乡口味,并非自不量力要比可食之花的多寡。
在鲁西,农作物之外的花木,按历经过民国三十二年大灾荒与三年自然灾害的祖母说,地上的木本植物除了臭椿(樗木),都可扒皮抽筋,取其软嫩皮剁碎,炒焙干以石磨碾成面,拌上糠或麸子蒸食,更勿论芽叶的花了。幸而余生也晚,赶在以粮食即可解决温饱的时代,所以不必谋那些农作物之外的东西充饥。有些东西虽非饱食之物,但可以尝个鲜,譬如香椿与榆钱。不过,香椿采的是芽或嫩叶,而榆钱则是榆籽,两者都跟木之花不沾边。思来想去,木本之花,我只吃过槐花。其实,食槐花之习不止鲁西,有槐树之井水乡野皆食此物,我谈它不过是贻笑大方的野人献曝耳。
关于槐树树干之外皆可食,明代朱橚的《救荒本草》和鲍山的《野菜博录》都有记载,——其内容《野菜博录》当是缩抄《救荒本草》记载。《救荒本草》云:“本草有槐实。生河南平泽,今处处有之。其木有极高大者。《尔雅》云:槐有数种,叶大而黑者名櫰槐;昼合夜开者名守宫槐;叶细而青绿者但谓之槐;其功用不言有别。开黄花,结实似豆角状。味苦酸咸,性寒,无毒,景天为之使。救饥,采嫩芽,煠熟,换水浸,淘洗去苦味,油盐调食;或采槐花,炒熟食之。”宋人所编《本草图经》中关于药用介绍更细,但与素食关系甚微,唯有其树之为药时生长节令可补充前文,“四月、五月开花,六月、七月结实。七月七日采嫩实,捣取汁作煎。十月采老实入药。皮、根采无时。”
当然,前段所道是产于我国的土槐特征——也有说当下被命名为国槐,而非当下遍布乡野的洋槐。洋槐据说是自美洲引来品种,因别于土槐无刺,而它枝条有刺,又称为刺槐。此外,在印象里,土槐花色单一为黄花,且小,而刺槐的花则有白与淡紫两色,花朵也稍微大些,繁盛也较土槐更为繁茂。鲁西乡野有植槐习惯,此或许是因村户多是大槐树下迁民的缘故,“槐者,怀也”,槐植于房前屋后及街巷。四五月,槐树花期至,一村笼在嫩黄繁花里;花期过则落花如雪,盈满街巷。小时候,小孩们淘气,哄另外一个小孩到树下,然后踹一脚树,花瓣如雨如雪纷飞落下。当时以为是逗弄人的恶作剧,而当下想来却是“拂了一身还满”的诗意。少年时代,鲁西以土槐居多,后来才两者并植,当然现下只有人家院落里才有那么一两棵,街巷已被强制植上了景观树。土槐与洋槐并植时,村人往往采土槐花食,以为洋槐花有毒,不可食用。后来,悉之两种花皆可食用,但洋槐幼芽与嫩叶却有毒,不可食。
《救荒本草》云“采槐花,炒熟食之”,而据我所知,鲁西无直接炒食的习惯。往往是淘净后,先沥水,后拌上适量的面粉与玉米粉;拌粉时勿要加水,面粉勿要多放,多放成团,稍稍利用残潮沾匀花瓣即可。其后放入笼屉蒸,待到蒸熟下笼后淋以热油,搅拌散开,浇上捣好的、融了盐的蒜汁拌而食之。热油以花生油为佳,而卫生油次之。其次,还有一种做法,既是蒸熟下笼屉后,先搅拌散开,待凉了,用葱与盐爆锅,炝炒而食。我祖母曾用槐花为料,加些油盐葱花及花椒粉揣成窝头,蒸熟后佐以什锦酱菜,也甚是可口。槐花饭有槐花的清香,入口有些许的甜味,微淡的香甜遇合于味蕾上,真令人食指大动。曾读他人所做素食谱之类的书中云,拌食时加以醋、酱油、辣椒油等,我以为此为槐花饭之忌,重料会遮住槐花本味清淡香甜。当然,这是我一家之言,一人口味而已。
相对于木本之花作为食物,我只食过槐花,而草本的花食之则多矣。譬如韭菜花、油菜花、荷花、百合花等等。当然我要说的非此等,而是最俗的南瓜花。
南瓜之名,非这种瓜在鲁西县境内通称。此瓜,在县城之南诸乡称之为南瓜,而县城之北则称之为北瓜。读高中时,同寝室同学自家里带来大包子,云是北瓜馅,我甚为感到奇怪,不知道北瓜是何瓜。待到品尝过后,才知是南瓜馅。后经询问,方知他们那儿把城南之南瓜唤做北瓜。据其靠不住的考证云,宋辽对峙期间,辽军占领了县北,筑城为守,把此瓜之名定名北瓜。当时,同学的说法唬得我一愣,因为故事有虚有实,实掩盖了虚,便把虚化成实了。——当年辽国军队确实打到过当地,且萧太后曾筑城为守,当下尚有遗址留存,且此遗址被考古专家认为是“规模之宏大,保存之完好,长城以南,首屈一指”。如果不是后来看到南瓜原产地为美洲,估计到现在我还信以为真。
北瓜倒是真有其瓜,一说原产美洲的笋瓜,亦有他说。美洲传过来的近似品种,还有西葫芦。三者的花近似,印象里只有大小区别,据说三种花都可以食用,但鲁西人似乎只吃南瓜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的味道好,抑或是因为它比较大?南瓜花有很大的药用价值,据说可以清湿热、消肿毒、解贫血、除疲劳。老实说,养生关注少,民以食为天的农家在乎的只是它能不能食用,味道好不好,与城里人关注点不同。
曾听一个城里朋友介绍,她对南瓜花有十余种烹饪之法,什么南瓜花涮火锅、肉汤南瓜花、油炸南瓜花、南瓜花煎蛋,什么南瓜花番茄汤、油煎南瓜花、炒南瓜花、煎南瓜花包、南瓜花蛋饼,听的我脑袋大。对我们村里人来说,菜要实用且实惠,更要便于操作。春夏之交南瓜开花的时候,采其雄蕊花,先给雌蕊花授粉,然后把雄蕊花带回家。到家后,先剔去花芯——它有苦味,然后用水浸泡淘洗。淘洗干净,沥水,微盐杀水,然后用刀切成需要的形状。昔年——三十几年前,我们家南瓜花有三种吃法,父亲喜欢剁碎煎鸡蛋饼,母亲与祖母喜欢清炒或馇面糊。那时候乡里人家的菜多数是自耕自种自吃,春夏之交时,鲁西乡下菜还都没成熟,餐桌上都简单。以葱花、油、盐、花椒面馇半盆面糊,家人如酱一样抹着馒头吃,在鲁西人家屡见不鲜。食物虽简,回想起来却是好吃的,面糊里有油盐味,有花椒面的香味,也要南瓜花的淡淡回甜味道,尤其南瓜花粉把面糊染成黄莹莹的色泽,很是喜人。
相对于唐苏州以花为食的江右,我以为鲁西恣肆摇曳在路畔河滩上的野菜,或许更值得说一说。看过知堂老人的《故乡的野菜》,亦看过汪曾祺先生的《故乡的野菜》,及其其他名家津津乐道其故乡的野菜后,自己常想来说说鲁西的野菜,不过那是将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程得墨:齐人居蜀,素无大志,惟爱购书杂览。书但求可读,无收藏之癖,知积书如欠债,生愿日日还书债。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不过与古今人通声气耳。文章之途漫漫不知所终,涂抹二十年还未上路,不怨天,不尤人,一如既往热衷于文字描红。
碎红按:得墨此文在我看来,淡雅如茶,清而不寡。像他平实质朴的个性一样。鲁西乡人,生来个性直率,文字亦不拐弯抹角,十分清朗。我身处江南,似乎不曾有吃过槐花的记忆,但路边的酱油树上的酱油籽是吃过的,凡春上山踏青,鲜艳的映山红也是经常食用的。至于南瓜花,记忆不复,现在偶尔仍吃南瓜藤。非常好吃。很喜欢的一篇文字,作为本次同题的榜首推荐给大家阅读。
图片摄影:雁过长空